五块钱
因为五块钱，我从十八楼跳了下去。
“孩子，你冷静一下，你遇到什么事了？你跟警察叔叔说，警察叔叔帮你解决。”
我目光呆滞的看着眼前比我还要紧张的警察，笑了。
“警察叔叔，我今天丢了五块钱。”
他显然没想到我的答案居然是这个，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警察叔叔给你好不好？你先下来，那里危险。”
天台的风很大，吹的我眼睛有些发痛。
生理反应让几颗泪珠溢了出来，湿润了一下我干涩的眼球。
“警察叔叔，我只想要我的那张。”
“叔叔帮你找！叔叔帮你找！你听话，先从上面下来好吗？”
我扯起一抹解脱的笑。
“找不到的。”
说完这句话，我闭上眼睛，向后倒了下去。
我的身后，是万丈深渊，但我甘愿被它吞噬。
常听人说，人死去的一瞬间，过往的经历会像跑马灯一样在脑海中浮现。
曾经我是不信的，毕竟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而且这些都是活着的人说的，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可现在，我却有些相信了。
从十八楼落下去的一瞬间，一切都似乎慢了下来。
周围的尖叫声，警察的警告声，还有，心跳的声音。
我好像，有了很多时间，可以用来回忆我这快乐而又痛苦的一生。
十八楼。
我一岁，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在乎。
我只知道吃饭，睡觉，玩耍。
也是，对于一个婴儿来说，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十五楼。
我四岁，父母为我报了钢琴班。
钢琴班的老师说，我还太小，现在学习难度大，建议六岁的时候再来学。
但是他们说，我是他们的孩子，什么都要赢在起跑线上。
我永远要比同龄的孩子高上一头。
他们是为我好。
嗯，我知道的。
十三楼。
我六岁，步入了小学。
原来，我人生的战场，才刚刚展开。
我要努力当上班长，努力讨得老师欢心，努力超过所有人。
学习成绩，只是其中一样。
他们说，他们给了我一个很好的起点。
没错，我的家世比身边的人都要好。
从出生开始，我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
除了……自由。
七楼。
我十二岁，小升初。
小学的时光过的很快，无非就是学习和练琴。
偶尔，父亲还会给我送来几本古今中外名著，让我认真细看。
我每次都乖乖看完了。
说实话，其实那些晦涩难懂的句子，我根本看不懂，吃不透。
只是父亲想让我看，我就会看。
如果他需要，我还可以背下来。
只不过，我不懂罢了。
六楼。
我十三岁，初二。
市里举办了一次钢琴比赛，我当然是要参加的。
父母花了这么多钱，让我学了这么多年，就是等着我把奖杯抱回家的这一天。
我没有辜负他们，我确实抱了个奖杯回家。
只不过，是第二名。
第一名是一个和我同岁的男孩。
没有什么原因。
我的手指没有受伤，心态也没有不好。
输了，只是因为我不如他。
他和我好像不太一样。
他坐在钢琴前的时候，整个人都变了个样子，眼睛里也多了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种我不懂的东西，叫做喜欢。
他喜欢钢琴。
我父母也喜欢。
五楼。
我十四岁，初三。
我有些累。
初二那场比赛输掉后，父母对我冷了很久的脸。
我的钢琴课，也更紧凑了。
往常只是周末有空的时候去学，现在每天放了学，我还要再学上几个小时。
回到家，还有老师留下的作业。
还好，我们老师比较人道，留的作业不是很多，很快就能写完。
但即使是这样，我每天的睡眠时间还是不够。
有很多次，我都差点在课堂上睡着。
我和父母说过这件事，但换来的只是一顿训斥。
可能，是我还不够努力吧。
四楼。
我十五岁，高一。
如父母所愿，我考上了本市最好的高中。
不过，我不怎么开心。
初中的时候，我只要努努力，就可以考到年纪前三。
但这里不一样，这里，聚集了整个市的好学生。
我再怎么努力，也只能摸到前十的边。
可能对于一些人来说，学习，是他们的天赋吧。
纵使我再怎么努力的追赶，都很难触及。
到这里，我下落的速度似乎又慢了一些。
我想，可能是这几年发生了太多事，上天希望我能再好好的回忆一遍吧。
毕竟，这是最后一次了。
三楼。
我十六岁，高二。
我的父亲，出轨了。
谁知道他和外面的女人在一起多久了，我母亲发现的时候，父亲连房子都给那女人买好了。
每次周末回到家，迎接我的不是父母的笑脸，也不是可口的饭菜。
是父母的争吵，母亲的哭泣，还有东西摔到地上的破碎声。
很刺耳，很烦心。
耳塞堵不住他们的声音。
我突然想起小学时看过的那本西游记。
如果我有和齐天大圣一样的本领就好了。
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可与天齐。
他可以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
他拥有自由。
高二下半学期，我们调换了座位，我的同桌，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他会画画。
他说，他周岁的时候抓周，一把就抓住了画笔。后来他长大，父母询问了他的意见后，就送他去学了画画。
每次他聊起画画的时候，话就变的很多，眼神也变的不一样了。
他问我有没有学什么，我点了点头，他又问学了什么。
“钢琴。”
他笑着说钢琴很好，我将来可以做个享誉国际的钢琴家。
“那你呢？你长大后，会成为什么人？”
他笑了起来。
“我啊，我将来应该勉勉强强可以做个漫画家吧。虽然比不上你这个钢琴家，但随心所欲一些，画一些自己喜欢的，自己想画的，能糊口就够了。”
漫画家，真好啊。
这应该是我十几年来第一次向父母说出我的想法。
我说，我想学画画，我想当个漫画家。
我知道结果，但我仍然想试一次。
结果也如我所料，他们拒绝了，并且训斥了我一顿。
他们说，画画有什么好的，钢琴才是最适合我的。
不过，这次和往常有些不太一样。
他们夫妻两人训斥完后，我的母亲又把我单独带到了书房。
那天，母亲对我说了很多话，但我只记住了几句。
“你知道妈妈为什么不离婚吗？妈妈都是为了你。”
“妈妈不想让你成为单亲家庭的孩子，你也不要辜负妈妈的希望，你要好好学习，好好练琴，将来出人头地，才不辜负妈妈的隐忍。”
“妈妈都是为了你……”
“不要辜负妈妈……”
我突然想起，后来那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齐天大圣，被一个金箍束缚了自由。
佛祖告诉他，保护唐僧取得西经，他的金箍就可以摘下。
后来，金箍摘下了，他也成了佛。
斗战胜佛。
如果让他再选一次，他会选曾经那个无忧无虑的野猴子，还是后来那个无比荣耀的斗战胜佛呢？
二楼。
我十七岁，高三。
高三，面临的当然是高考。
从步入高三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我要面对的是什么。
除了学习，别的任何事，都是不重要的。
吃饭要用最快的速度，睡觉只用小憩一会。
所有的时间，都要用在两个字上。
学习。
很难得，为了让我考上一个好大学，父母居然叫停了我学了十几年的钢琴，让我先好好学习。
但就算这样，我的压力也没有小多少。
一分钟还是要掰成好几分钟使。
我唯一可以放松的时候，就是大课间的十几分钟，让我的同桌教我画画。
虽然父母拒绝了我学画画的请求，但我还是不想放弃，我还是在寻找空余的时间，让我的同桌教我。
他也很乐意教我画画，而且他说，每次我画画的时候，眼睛都是发亮的，我平时从来不会这样。
虽然我看不到，但我知道，我是开心的。
一楼。
我十八岁，高三。
是的，还是高三。
我复读了。
我考上了父母喜欢的大学，但因为几分的差距，我不能报考他们看中的专业。
思虑再三，他们还是决定，让我再复读一年。
我接受了。
他们都是为我好，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我知道的。
再经历一次地狱般的高三而已。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想，我应该是可以的。
只是这次，没人再教我画画了。
我只能自己忙里偷闲，在演算纸上画下寥寥几笔。
我跟着同桌学了一年多，也偷偷看过很多画画教学。
虽然画的还是一般般，但比普通人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这样，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我最喜欢画各种各样的鸟儿。
它们张开自己的翅膀，翱翔在蓝天上。
无忧无虑。
只是，好景不长。
好不容易，我有了休息时间，回了趟家，却被父母发现了我偷偷学画画的事。
他们撕掉了我的画本，删除了我手机里所有关于画画的视频，并且严令禁止我画画。
他们甚至联系了老师，让老师盯紧我，除了学习之外的任何事，都不许我干。
他们都是为了我好，为了我能出人头地，为了我能高人一等。
都是为了我。
什么都是为了我。
我……知道的……
我终于落到了地面。
身体各处应该都摔断了吧。
无法移动，疼痛无比，正如我的一生。
其实，今天是我的生日。
可是，好像没有任何人记得。
刚到家里，父母就催着我去写作业，去看书。
我想告诉他们，今天是我的成人礼。
可是最后，我张了好几次嘴，也没说出来。
算了，他们只关心我的学习，只关心我能不能考上他们心仪的大学。
如果提起这个，估计又会被他们训斥吧。
我写完作业，翻了翻抽屉，翻到了五块钱。
我拿着那张五块钱，笑了起来。
其实上天对我还是不错的。
我记得楼下不远的地方，有个蛋糕店正在搞活动，最小的蛋糕，就是五块钱一个。
我揣上那五块钱，偷偷离开了家。
一路上，我摸了好几次口袋，五块钱都在。
可以自己给自己偷偷过个生日，挺好的。
可能是我太心急了吧，十分钟的路程，我居然只用了五分钟就走到了。
我指向玻璃柜台里的一个小蛋糕。
“我要这个，谢谢。”
店主很贴心的帮我包好，还送了一根小蜡烛。
我接过蛋糕，掏了掏口袋。
没有了！
五块钱没有了！
明明路上我摸了好几次！
不可能啊！
不可能没有的！
不可能的……
我把蛋糕还了回去，道了歉。
再回过神的时候，我就已经站在天台上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上来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我只知道，脑子里有个声音告诉我，跳下去，我就自由了。
我在边缘站了许久，直到下面围满了群众，还惊动了警察。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麻烦警察叔叔的。
我只是从没看过这个城市的风景，想仔细看看罢了。
我闭上眼睛，向后倒了下去。
十八楼，足够了。
足够让我死去了。
我终于，也做了一次自由自在的鸟儿，翱翔在只属于我的天空里。
刺骨的疼痛慢慢消失，身体里温热的东西流动速度也在变慢。
自由了，我自由了。
一切都消失了。
没有学习，没有钢琴，没有荣耀，没有为了我好。
只有我，这里只有我。
我听到了医生宣布死亡的声音，听到了父母的大哭声，听到了医生的惋惜声。
我还听到了，警察询问我的父母，我生前是否经历过什么事，才导致了我跳楼自杀。
母亲哭着向警察倾诉，他们是如何待我好。
如何花大价钱送我去学习普通人家负担不起的钢琴。
如何为我寻找合适的家教。
对我如何好，我想要的东西他们都给我买，书本，试卷，资料。
他们花了多大的精力培养我，想让我出人头地，想让我未来可以活的轻松点。
母亲哭诉完毕，警察皱起了眉头，说是他们给了我太大压力，才会导致我轻生。
听到警察这么说，刚才一直安静的父亲却发了火。
“压力，我们给过他什么压力？我们给他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别人家的孩子多得是比他刻苦的，我也没见他们跳楼啊。说到底就是我们太惯着他了，让他过的太好了，他才会拿生命当儿戏。我们这么多年对他的培养，全都白费了，你们这些警察懂什么？死的又不是你的孩子。”
警察摇了摇头，离开了，只留下了还在抽泣的母亲和气愤的父亲。
对啊，他们都是为了我好，所以才会逼我学我不喜欢的钢琴。
为了我好，才会让我日日夜夜刻苦学习。
为了我好，才没有离婚。
为了我好，才会撕掉我的画本，抹杀我的爱好。
都是为了我好，我知道的。
我的死，和他们没有关系。
我从十八层跳下去，只是因为
我丢了五块钱而已。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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